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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本小说引发的管制
1906年,美国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。
一本名叫《屠场》的小说横空出世,作者是厄普顿·辛克莱。
这本书,用极其写实和血淋淋的笔触,描绘了芝加哥肉类加工厂里的恐怖景象。
那里面有什么?有掉进绞肉机里,和肉馅混在一起的工人;有长满结核病的牛,被做成罐头;有发霉、变质的香肠,被重新掺上香料,盖上政府的检验合格章,再次出售;还有无数的老鼠,在肉堆里乱窜,最后和肉一起,变成了美国人的盘中餐。
这本书就像一颗炸弹,在美国社会引爆了。
据说,当时的总统西奥多·罗斯福,在白宫一边吃早餐,一边读这本书,读到一半,“嗷”地一声跳起来,把盘子里的香肠全扔出了窗外。
公众的愤怒被点燃了。
舆论排山倒海,要求政府必须管起来!
于是,就在同一年,美国国会火速通过了两部里程碑式的法律:《纯净食品和药品法》和《肉类检验法》。
现代美国食品安全监管体系的基石,大名鼎鼎的FDA的前身,就此诞生。
你看,这个故事是不是特别顺理成章?黑心资本家为了利润,罔顾人命 -> 有良知的作家揭露真相 -> 愤怒的民众和有作为的总统推动立法 -> 政府出手,从此人民的食品安全有了保障。
这是一个完美的、符合我们所有人直觉的叙事。
但是,我今天要告诉你,这个我们听了一百多年的“官方叙事”,可能只是故事的一半,甚至是经过精心剪裁的一半。
一些经济史学家,尤其是那些秉持自由市场理念的学者,在深入挖掘了当年的史料后,发现了一个“反常识”的真相。
真相是什么?
第一,辛克莱的《屠场》虽然影响巨大,但它首先是一本“小说”,里面充满了文学的夸张和虚构。
它不是新闻调查报告。
辛克莱本人是个社会主义者,他写这本书的初衷,是想揭露资本主义对工人的“剥削”,结果歪打正着,大家没关心工人的处境,反而关心起了自己吃的肉。
他自己都无奈地说:“我本想打动公众的良心,结果却不小心打中了他们的胃。”
第二,也是最关键的一点。
在1906年立法之前,美国的食品安全状况,是不是真的就那么暗无天日?恰恰相反。
市场本身,已经在通过自己的机制,进行优胜劣汰了。
你想想看,在那个没有FDA的年代,一个家庭主妇去买肉,她信什么?她信的是那个肉铺老板的脸,是那个挂在店门口几十年的家族招牌。
如果一个品牌,比如当时著名的“阿 Armour”或者“斯威夫特 Swift”,敢卖一次臭肉,它的百年声誉,一夜之间就会崩塌。
消费者会用脚投票,让它关门大吉。
“声誉”,就是那个时代最好的安全认证。
为了维护这个比金子还贵的声誉,大公司甚至愿意投入巨资,建立自己的实验室,搞比政府标准更严格的内部质检。
他们甚至主动邀请记者来工厂参观,向公众展示自己的生产线有多干净。
那么问题来了,既然市场机制运转得好好的,为什么最后反而是政府出手了呢?
答案会让你大吃一惊:因为那些最大的肉类加工巨头,正是《肉类检验法》背后最积极的推动者和游说者!
为什么?因为他们发现,要跟那些遍布全国、价格更便宜的小屠宰场、小作坊竞争,太累了。
但如果能说服政府,出台一个全国统一的、极其严苛的“强制检验标准”,那情况就不一样了。
这些大公司,有雄厚的资本,可以轻松地建造符合标准的厂房,雇佣最好的律师和专家。
而那些小作坊呢?他们根本负担不起这笔巨额的“合规成本”。
结果就是,一部以“人民安全”为名的法律,客观上成了大公司消灭竞争对手、巩固市场垄断地位的“核武器”。
你看,故事的另一半是这样的:市场本身正在通过“声誉机制”解决问题,但大企业利用了公众被小说点燃的恐慌,通过“监管俘获”的手段,借助政府之手,建立了一个有利于自己的行业壁垒。
从此,美国食品安全的叙事,就走上了一条全新的,也是我们今天要重新复盘的道路。
一个致命的转变
好了,从1906年开始,美国人关于“吃”的信任逻辑,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。
我们面前出现了两条路。
第一条路,叫“市场信任之路”。
在这条路上,信任是分散的、多元的、动态的。
我相信亨氏的番茄酱,是因为它一百年来品质如一;我相信街角那家面包店,是因为老板娘的孩子跟我孩子一个班;我相信某个有机农场,是因为我亲眼见过他们的牛在吃草。
这个信任链条,是生产者和消费者之间,通过一次次的交易、口碑的传播、声誉的积累,像毛细血管一样建立起来的。
谁想破坏这个信任,谁就要付出惨重的代价。
责任是明确的:你卖的食物出了问题,你,就是你这个生产者,要负全部责任。
第二条路,叫“政府信任之路”。
在这条路上,信任是集中的、单一的、静态的。
我为什么相信这块肉是安全的?不是因为我信赖这个品牌,而是因为上面盖了一个“USDA Inspected”(美国农业部检验)的章。
信任的对象,从成千上万个具体的、活生生的生产者,转移到了一个抽象的、遥远的、匿名的监管机构。
这个转变,看起来是进步,是把安全问题“标准化”、“科学化”了。
但它带来了一个致命的后果,这个后果,就是过去一百年美国食品安全困局的“总病根”。
这个病根,就是“责任的稀释和转移”。
你想,当你是一个食品公司的老板,在“市场信任”的道路上,你的首要目标是什么?是赢得消费者的心,是建立金字招牌,是让你的产品好到别人无法超越。
安全,是你品牌价值的核心,是你身家性命所系。
但是,在“政府信任”的道路上,你的首要目标,悄悄地发生了变化。
它不再是“如何让我的食品达到最安全”,而是“如何做到完全符合FDA的规定”。
这两种目标,有天壤之别。
“符合规定”成了一道护身符。
一旦出了问题,企业的第一反应,不再是“我辜负了消费者的信任”,而是“我已经完全遵守了法律法规,我的操作是合规的,所以责任不在我”。
责任被成功地甩给了那个制定规则的政府机构。
而政府呢?它也很委屈。
我一个机构,要管全国成千上万家企业,上百万种产品,我怎么可能面面俱到?我只能制定一个“最低标准”,一个安全下限。
于是,一个怪圈就此形成:
“下限”变成了“上限”.
既然只要达到政府的“最低标准”就能免责,那企业还有什么动力去追求更高的、远超行业标准的安全性呢?市场中最核心的“安全竞赛”被极大地削弱了。
大家比的,不再是谁更安全,而是谁更能以最低的成本,满足法规要求。
责任变成了皮球,消费者吃出了问题,去找企业,企业说我合规了,你去找政府;
消费者去找政府,政府说我的标准就是这样,是企业执行出了问题,或者是这个标准本身需要更新。
责任,就在这个三角关系里,被踢来踢去。
这时,消费者不再相信任何一个具体的品牌,而是把所有的信任,都寄托在那个政府的印章上。
但这个印章,并不能保证100%的安全。
一旦这个印章下的食品出了问题,整个信任体系就会瞬间崩塌。
人们感受到的,不是对某个企业的失望,而是对整个“系统”的背叛。
这种被系统背叛的感觉,正是催生持续愤怒和抱怨的温床。
永动机式的“抱怨机器”
当“政府信任”取代“市场信任”之后,一个永动机式的“抱怨机器”就被启动了。
这个机器的运转逻辑是这样的:
第一步:幻觉的产生。
政府监管创造了一个“绝对安全”的幻觉。
既然国家都出手了,盖了章了,那就不应该再出任何问题。
人们对安全的期望值,被无限拔高了。
第二步:幻觉的破灭。
但现实是,绝对安全不可能存在。
总会有新的破坏因子会出现,总会有未知的化学物质产生影响,总会有疏忽和意外发生。
于是,食品安全事件,依然会零星地、但持续地爆发。
比如,1993年,Jack in the Box快餐店的汉堡,因为大肠杆菌污染,导致数百人中毒,4名儿童死亡。
这起事件,尽管有政府的检验,还是发生了。
第三步:愤怒的归因。
幻觉破灭后,公众的愤怒,会指向哪里?不会指向那个具体的快餐店品牌,而是会指向那个“失职”的政府。
人们会问:“FDA去哪了?农业部在干什么?你们的监管在哪里?”
第四步:错误药方的开出。
面对排山倒海的舆论压力,政客和官僚们,唯一的选择是什么?是承认“政府管制”这个思路本身有问题吗?不可能。
他们只会开出同一个药方:那就是“加强监管”。
于是,我们看到,每一次食品安全危机之后,紧跟着的,一定是更严格的法规、更复杂的流程、更多的检查人员、更庞大的官僚机构。
比如,Jack in the Box事件后,美国农业部就推出了更严苛的肉类检测体系。
奥巴马时期,又签署了《食品安全现代化法》,被誉为“七十年来最全面的食品安全改革”。
第五步:循环的开始。
新的、更严的法规出台了。
但它能保证下一次不出事吗?不能。
它只是在旧的系统上,又打了一层补丁。
它让合规成本变得更高,进一步扼杀了小企业的创新,巩固了大企业的垄断。
而那个“责任稀释”的根本问题,一点都没被触及。
所以,过不了几年,新的问题又会以新的形式冒出来。
公众会发现,为什么我们的食品里,有那么多欧洲禁止的添加剂?为什么转基因食品不用明确标识?为什么工业化的养殖场还在使用抗生素?
于是,新一轮的抱怨和愤怒又开始了。
人们再次把矛头指向政府:“你们的监管还不够!你们被利益集团俘获了!” 政客们再次回应:“好的,我们马上成立一个新的委员会,制定一个更严的法案!”
你看,这个“出事 -> 抱怨 -> 加强管制 -> 再出事 -> 再抱怨 -> 再加强管制”的循环,是不是就像一个停不下来的永动机?
一百多年来,美国的食品安全监管体系,就像一个滚雪球,越滚越大,越滚越复杂。
但美国人对食品安全的抱怨,也像滚雪球一样,越滚越大。
根源就在于,他们从一百年前开始,就走上了一条错误的道路。
他们试图用一个集中的、僵化的、官僚的系统,去解决一个本该由分散的、动态的、市场的力量来解决的问题。
今日的战场
现在,我们回到今天的小红书。
那些让美国人忧心忡忡的“科技与狠活”,几乎每一个,都能在这个“抱怨机器”的逻辑里找到自己的位置。
生长激素牛奶(rBGH)为什么在美国合法,但在欧盟、加拿大、日本都禁止?因为背后的孟山都等大公司,成功游说了FDA,让其认定这种激素“对人体无害”。
FDA的“科学”结论,战胜了消费者的普遍担忧。
消费者除了抱怨,别无选择,因为市场上几乎所有的大品牌牛奶,都来自于使用激素的奶牛。
为什么美国人用含氯的消毒剂清洗鸡肉,而欧洲人觉得这简直不可思议?因为美国的工业化养殖规模太大,鸡的生长环境很差,容易滋生细菌。
用氯水清洗,是成本最低、最高效的“事后消毒”手段。
监管机构认为,只要最终氯残留不超标,就是“安全”的。
他们批准了这种“治标不治本”的方法,而不是去推动更健康、但成本更高的养殖模式。
为什么美国的“芬达”是耀眼的橘黄色,而欧洲的“芬达”是淡淡的黄色?因为美国的芬达里加了在欧洲被禁用的“日落黄”色素。
为什么?因为食品和化工巨头们,有足够强大的游说能力,让FDA相信,这些东西在“规定剂量”内是安全的。
至于它会不会导致儿童多动症,会不会有长期风险,那就在“科学争议”的掩护下,不了了之了。
所有这些例子,都指向同一个事实:
那个本该代表公众利益的监管者,在强大的、有组织的、资本雄厚的利益集团面前,往往会选择妥协。
它制定的标准,最终反映的,不是消费者最朴素的安全愿望,而是各方利益博弈和妥协的结果。
而普通消费者,在这个游戏中,是最无力的。
他们没有专业的知识去跟FDA的科学家辩论,没有财力去跟大公司的律师团打官司。
他们手里剩下的,唯一可以使用的武器,就是“抱怨”。
他们在小红书上抱怨,在推特上抱怨,在给议员的信里抱怨。
这种抱怨,持续了一百年,而且,只要这个“政府兜底”的模式不改变,它还会再持续一百年。
夺回我们自己的“安全选择权”
我们看到了,一个以“保障安全”为初衷的政府管制体系,是如何一步步地,把责任搞得一团模糊,把信任从具体的生产者身上抽离,把市场中良性的“安全竞赛”变成死板的“合规游戏”,并最终制造了一个“永动机”式的抱怨机器。
安全,不是一个可以用权力“管”出来的技术指标,它是一种由信任、责任和声誉构成的,活生生的、脆弱的生态。
政府的强力介入,就像在脆弱的生态系统里,引入了一个无所不能的“超级物种”。
它看似解决了眼前的问题,但它破坏了系统内部原本精巧的制衡和反馈机制。
最终,整个生态,都变得依赖于这个“超级物种”,一旦它打个盹,或者它有自己的私心,整个系统就会面临崩溃的风险。
那么,真正的出路在哪里?
不是撤掉所有的监管,回到丛林法则。
而是要把权力和责任,重新归位。
政府的角色,应该是一个“公正的裁判员”,而不是一个“包办一切的保姆”。
它的职责,是捍卫产权,惩罚欺诈(你卖毒牛奶,就该让你倾家荡产),维护一个公平竞争的法律环境。
而把选择的权利,和信任的责任,还给每一个消费者,还给市场。
让那些敢于承诺“我的牛奶绝不含生长激素”的品牌,有机会脱颖而出;让那些坚持用最笨、最传统方法养鸡的农场,能卖出更高的价格;让那些敢于在包装上,用最大的字号标明“本产品不含任何人工色素”的企业,赢得消费者的尊敬和钞票。
只有当生产者,需要为他产品的每一个细节,向消费者直接负责的时候;只有当消费者的每一次选择,都能真实地决定一个企业生死的时候,真正的食品安全,才会像雨后春笋一样,在市场的土壤里,自然地、蓬勃地生长出来。
同时,市场上永远会有偶发案例,市场永远不可能完美。这是人生的风险,渴望一个彻底无风险的社会,是一个乌托邦式的幻想。
美国的故事不过在告诉我们,这种出事就要求监管更严的方式,并不能带来食品安全,相反,带来了持续百年的抱怨,带来了企业对消费者主权的背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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