随着现代医学伦理观念的演变，病人在医患关系中逐渐由过去的被动承受发展为今天的主动参与。这种观念的转变，使医生由过去的施救者，转变为今天的医疗顾问。这种模式要求医生在诊疗过程中更加透明，对病患作出更加详尽更加客观的医疗解释。当发生医疗不良事件时，即使没有明显的医疗错误，如果医生能够冷静客观地为病患分析事情的原委，并对病患表示同情或遗憾，甚至某种形式的道歉，必然有助于患方更加理智地看待事件经过，打消猜忌，进而改善医患关系。

道歉与否后果不同

几年前我刚开始做麻醉住院医时，遇到一位20多岁的拉丁裔女孩来做一台常规的腹部手术。她对乳胶制品有严重过敏史，曾经发生过过敏性休克。手术前，护士早早就把乳胶手套的柜子用胶带封上，以防误用。

手术进行得非常顺利，快结束时，主刀医生对护士说：“这个病人稍微有些渗血，你去取一个引流管来。”护士很麻利地取来了引流管。可几分钟后，麻醉机发出气道压力过高的警报。当我把主管麻醉医生叫来时，患者的血压已经掉到50/30毫米汞柱。一阵忙乱后，罪魁祸首被找到了：原来那个引流管是乳胶制品，致使病人发生了过敏性休克反应，并引发严重的肺部哮喘。

经过抢救，女孩儿脱离了生命危险。手术结束后，主管的手术医生和麻醉医生一起来到女孩儿的病房，向她和家人解释整个事情的前因后果以及抢救过程，并对他们致以歉意。

刚听到这个消息时，病人有点不高兴，但她很快被医生们的坦诚所打动，理解并原谅了他们的“失误”。

这种医生的道歉行为在二三十年前简直不敢想象。记得上世纪80年代初，一位女病人在一次腹部手术后遭遇严重的感染并发症。在事情发生后的几年里，她的手术医生一直没有给她一个明确的解释，最终她将医生告上法庭。后来，当在法庭上听到医生的全部证词后，她逐渐意识到，实际上医生已经为她做了所有能做的事情。最后，她赢了这场官司，但是她在事后找到医生说：“如果当初我能够听到你现在的这些解释，我肯定不会告你。”

道歉缓解医生情绪

发生不良事件后，解释或道歉不仅对病患是一种心灵安慰，对医生也是一种解脱和慰藉。

对病人来说，道歉是对他们尊重的表现。虽然道歉并不能挽回已经发生的过失或错误，但是却能把他们从黑暗中解放出来，给他们带来一种安宁，缓解他们的愤怒和沮丧。

而对大多数医生来说，在发生不良事件后，即使没有发生医疗纠纷，他们也会长时间地陷入内疚和自责的泥淖而不能自拔。这种状态不仅影响他们的工作，而且影响其生活。

道歉法案颁布实施后，很多从事医疗纠纷风险管理的工作人员明显感觉到，确实有越来越多的医务人员愿意并积极尝试与病患沟通，尤其是在发生了一些不良事件后，他们不再像以前那样遮遮掩掩，而是主动向病人解释，并在必要时道歉。

我们应当清醒地认识到，道歉法案并不是解决所有医疗纠纷的灵丹妙药，它只是提高诊疗透明度、改善医疗质量这个系统工程中的一个重要环节。建立一套完善的制度体系，还需要医务工作者、病患及家属、医院管理人员、医疗保险业及医生责任险业、立法及执法机构、医疗诉讼人员以及相关科研机构等的配合与协作。

道歉初衷有两个

病人在遭遇不良事件后，很多时候只是想讨一个说法，了解事实的真相。但是旧的医疗法律体系往往将医患双方放在一个相互对立、彼此隔绝的位置。这不仅阻碍了医患间的有效沟通，而且容易导致双方的不信任，反而增加患方诉讼的可能性。近年来越来越多的研究显示，医生越坦诚，越能够赢得病人的理解和信任。即使发生医疗错误或事故，病人也容易原谅医生。

为了鼓励医生在发生不良医疗事件后向病患开诚布公地作出解释，马萨诸塞州于1986年通过了一项法律，保护医生在向病人解释某些并发症时所使用的道歉词句，不能将其用于证明医生对此负有法律责任的证据。2005年，时任美国参议员的希拉里·克林顿和奥巴马联合提出一项议案，力争将类似的道歉法案推广到全国范围。虽然这项议案并没有得到最后通过，但继马萨诸塞州后，到目前为止，美国已有近40个州通过了某种形式的法律，对医生做出的道歉言语及行为予以不同程度的法律保护。

最初制定道歉法案主要有两方面的考虑：一是鼓励医生（医院）主动向病患公开事件经过，分析事件原因，致以诚挚的歉意，有利于缓解医患矛盾，减少相关诉讼案件；二是有利于院方以及卫生部门及时搜集整理事件相关数据，从而通过调整医疗政策而防止类似事件再次发生，提高医疗质量。

但也有质疑者认为，在医疗错误或医疗事故中受到伤害的病患中，只有不到5%的人提出法律诉讼。虽然法律能够保护医生的道歉行为，但并不保护他们的错误行为。这种“诱使”医生坦白从宽的政策有可能造成医生作茧自缚，甚至将他们暴露在更多的法律诉讼中。

道歉有助减少诉讼

自从道歉法案在美国各州颁布实施后，对其效果的研究，不仅引起医学界，也引起法律界，甚至管理界及保险界的关注。

一份发表于2010年的研究报告显示，道歉法案会在短期内（3年～5年）增加医疗诉讼案的庭外和解率，缩减从诉讼到达成和解之间的时间。对于严重的医疗事故案件，道歉法案有助于减少医疗纠纷造成的赔偿金额；对于轻度的医疗事故案件，虽然道歉法案对赔偿金额没有明显的效果，但却能够有效减少这类案件的数量。作者推测，道歉法案的长期实施，有可能大大减少医疗诉讼的数量。

早在2002年，密歇根大学医院就已推出了与道歉法案相匹配的一整套行政措施，对确实存在医疗错误的事件，院方积极配合调查并尽早对病人做出赔偿；对于确实没有医疗错误的事件，院方严格坚持立场，依法处理；对所有事件都进行系统登记调查，从体制上寻求改进或杜绝措施。根据2005年的统计数据，这一举措实施3年后，该院医疗纠纷总量降低了一半以上，平均医疗诉讼解决时间由原来的21个月缩减至不到10个月，医疗诉讼案的平均赔偿金额下降47%，年均医疗诉讼费用总额由原来的300万美元降到100万美元。

值得指出的是，医疗责任险公司作为医疗诉讼的赔偿方，一度也曾对医生坦诚道歉持怀疑态度，但越来越多的数据和研究使其越来越接受甚至倡导这种做法。一个为哈佛医学院系统提供医疗责任险的非营利性保险组织CRICO，现在不仅致力于统计研究各种医疗纠纷背后的数据，帮助医生（医院）改进医疗管理，提高医疗质量，而且还通过各种渠道积极协助医务人员架设医患间沟通的桥梁，并辅导他们如何有效地向病人解释和道歉。